《形象香港:梁秉鈞詩選》
作者: 梁秉鈞
出版: 香港大學出版社( 香港)
二零一二年七月一日零時零分,小城回歸,飽歷風雨,如是這般地走過了十五個年頭。然後這陣子,香港,並其相關的一切話題,又再次成為國際舞台的焦點。
市民大眾,以至國際媒體最為關注的,當屬香港人的身份認同問題,以至整個香港的形像變更。於是,《形象香港:梁秉鈞詩選》在這個關鍵時刻再版,意義顯來非同凡響。梁秉鈞是香港作家,其筆名也斯更為人熟悉。其小說著作,諸如《島與大陸》《剪紙》,對香港文學史影響深遠。與同代作家西西的作品一樣,也斯擅以故事和比喻側面描寫當代社會的片斷零碎,反映香港人身份認同、城市發展等社會深層價值問題。 《形象香港》詩集初版面世於1992 年,裡面所收錄的詩作,正含蓄地暗示時代過渡的歷程。詩作大多創作於1980 至1990 年代初期,當時香港社會正值對主權移交問題的動盪不安,對回歸中國總是浮想聯翩。於是,詩作以1997 年作為時間軸線的終端,藉以探討歷史、語言、身份及文化等話題,見證時代變遷。而書的英文譯名City at the End of Time,更是將這種對時間、歷史的意識表露無遺。是的,十五年前的小城,是這樣的。
十五年後,物換星移。小城裡一切彷彿不變,但又似在暗暗地變。變或不變,從書中梁秉鈞的四十篇詩作中,尤其是意為點題的首章《形象香港》,自能覓得線索。首篇詩作《北角汽車渡海碼頭》,就率先呈現一幕對香港人來說既熟悉又陌生的怪異光景(Uncanny)。香港的年輕一輩或許並無印象,但事實上,在地下鐵路通車以前,渡海碼頭曾經是香港的獨特城市景觀,它跟仍然寬闊的維多利亞海港共同構成當時市民的本土集體回憶。 “逼窄的天橋的庇蔭下/來自各方的車在這裡待渡”,詩作呈現了時間空間的過渡,也似在預言汽車渡輪碼頭的命運:1998 年,香港的最後一條汽車渡輪航線敵不過隧道與地鐵的競爭,宣布結束,自此汽車渡輪碼頭就如歷史學者Pierre Nora 筆下形容的歷史遺址(monument),空載歷史況味地被擱在城市邊陲。如果像社會學家Maurice Halbwachs 所言,集體回憶乃構建文化身份認同的主要元素,那汽車渡輪碼頭、寬廣維港,以至後來的天星碼頭的衰亡,會否就是香港人身份逐漸褪色的證明?
至於另一首詩作《花布街》則嘗試以另一角度切入,從寓言和歷史喚起九七主權移交前香港人的身份危機。 “唉,盡是陳舊的意象/層層疊印了別人圖案的花布/那麼多酸餿的抒情性愛的/暗示,你要不要披在身上。”清晰澄明的比喻,完整地反映了當時香港人對前途、對身份的憂慮。而就城市發展方面來看,《花布街》同樣意義深遠— “花布街”即“永安街”,以聚集疋頭布料店鋪而得名。 1991 年,為發展中環商業區,街道“被消失”,部分店鋪遷入一幢由古蹟建築改建而成的商場,自此風光不再。梁氏再一次扮演預言家的角色,預言傳統工藝的消亡,縷述了城市發展的矛盾。類似的城市圖景描寫,在書中俯拾可見:《鴨寮街》倒映城市空間的擁擠不堪,以及單調乏味的消費價值觀;《抽獎》以幽默的筆觸調侃了香港人向來崇尚的物質生活。一篇篇的詩作,宛如學者Harry Harootunian 所提出,含有歷史觀照的日常空間,將香港小城的歷史從細微之處,鉅細無遺地呈現眼前。
有人或會質疑,重新審視了回歸前的香港又有何用?此書有沒明確指明,香港這艘帆船該駛往何方?此書編者,現任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系主任張美君博士於書末的回應,恰好作出解答:“詩作將'地方感'帶進一個過渡的空間,在時間與空間互相結合之後,讓詩人及讀詩的人思考變遷的意義。詩人的責任不是告訴大家一個答案,也不是爭辯問題的解決方法,而是表現一種態度。變遷一直在發生,而書寫變遷卻變成一種永恆的狀況。'九七'已經過渡了,但過渡本身卻是永恆的,我們永遠處於過渡之中。”
就如已故香港填詞人黃霑那句經典的歌詞“知否世事常變/變幻原是永恆”,從一個過渡,走到另一個過渡,香港人早已習以為常,然而,借助閱讀梁秉鈞的詩作,我們又能夠再次把時間與空間的過渡相互比較,反思己身,再思城市,方能昂首闊步,踏上另一個十五年。
寫於二零一二年七月一日
刊於《明日風尚》八月刊New Books欄目